没有风,夜独自舞起了雪花。天大亮了,村庄还安静得很。雪地上,有几只雀儿蹦蹦跳跳的觅着食。一只黑猫,无声的趴在一垛烂木柴上。
今儿几了?老头子边穿袄子边问。
老太太早起来了,水烧开了,茶也沏好了,茶香已飘到了床头:老糊涂了,昨晚你不还说明天腊月三十了?
好,我老糊涂了,你还年轻,起来——老头子伸了个懒腰:我皮棉鞋呢?
昨天踏湿了,我不正在给你烤吗。
快点快点,我要起来写春联了。
知道了,知道了,你急,你才起来?笔都给你泡开花了。
除了文房四宝,老头子还有一块镇尺——他小时候到河边洗澡时摸来的石头,像个熨斗,一面光滑平坦,上面堆山叠翠,奇妙的是翘起一个把手来,取放方便。
当时这个小男孩抱着石头往回走,正赶上一家准备过喜事,请一个先生在门前树荫里摆个方桌写婚联,一阵风把他面前铺好的红纸刮得头翘尾巴撅的,小男孩大踏步的过去把石头压上去。老先生扶扶眼镜审视着那石头眼里渐渐绽放出光彩来,去掉眼镜眯起眼睛将那光彩聚成一条线端详他一回:改天跟我学写字去。
点如瓜子撇如刀,一捺好似踢平的脚。老头子握紧笔管,轻轻吟唱起儿歌来。他正襟危坐,四平八稳,横竖钩提,行笔……就是手有点不听话了,老人自己知道,气韵难畅,手在暗中抖动。
老太太一会儿给他扯纸,一会儿给他添墨,一会儿给他插电暖器,一会儿给他添茶:就你能显摆,老胳膊老腿了还逞能,又没有谁让你给他贴。老太太的话慢慢悠悠,像窗外飘进来一片美丽的雪花。
老头子停了下来,咕噜口热茶:老一辈传下来的,只有家里老了人,当年空着不贴对联,他们不回来贴,我要不帮着贴,人家从俺庄外路过,看着这一家家老房子门上都旧秃秃的,像啥话,村里没人哪?头年空二年紫三年绿四年红,对了,老李家去年老了爹,今年按规矩要贴紫颜色的,还忘了买紫纸了。你再去小卖部帮买两张。
大老远的,一脚一滑的。老太太嘀咕着,还是晃悠悠的出门了。
老太太回来的时候,去掉黑长的头巾,在门上摔了摔,雪花子摔得乱飞:卖紫纸的就北庙东街王本森一家,早就不卖了,新社区更没得卖的了。我想起来了,你原来写掉下的还有,我帮收捡到柜子里了。老太太真的从屋里找出一叠子花花绿绿的纸来:小卖部宽的窄的长的短的对子铺得红堂堂的,买来就行了,还非要写。
老头子一直神游在他的对联里,这才接腔:得写,得写,印的都一样,写的不一样。
我还不知道,你一辈子就爱这个,贴出去好让人家夸你字写得好。
老头子笑了起来:那句话咋说的?看透不说透,才是好朋友。
好朋友?老太太也笑了起来。
吃过中午饭,老两口一块出门给老邻居们贴对联。老头子拿着对联在前面走着,老太太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面糊在后面跟着。
天晴了。破旧的村庄古朴清新。
门对青山龙虎地,户纳绿水凤凰池。老王家帖这合适,人家孙子孙女都考上大学了。
合适。老伴附和着。
荆树有花兄弟乐,砚田无税子孙耕。老张家帖这合适,弟兄三个和好了,在南方合伙做生意发财了。
合适。老伴附和着。
一阵乳香知母到,半窗故纸防风来。老朱家贴这合适,人家是镇上的名医。
合适。老伴附和着。
贴春联看是轻巧,却是个细致的活。撕下旧的,擦掉灰尘,涂上糨糊,爬高上低的。老头子颤巍巍的爬上小木凳,老太太抱着他腿仰脸支撑着他,老头子双手持平对联,尽力举起……冬阳把他俩的影子,投映在家家大门上。这是最美的年画。
还有东头最后一家了。老头子停在了门前,默不作声。这孩子就是不听他爹的话,警察抓到他没?老太太问。迟早跑不掉的!老头子说得干脆。
人去家还在,春来花又开。夕阳照在这幅对联上,镀上一层暖意,这院里似乎马上就冬去春回了。
雪在背影里喘着气,老两口互相搀扶着在回家的路上喘着气:这春联一贴啊,都过年了……屋子啊水井啊猫啊狗啊树啊小鸟啊……都过年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