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娃——名家笔下的沈丘风物志

2017年12月17日16:29

来源:周口市网信办

  “你呀!是西洼地头一块土坷垃变的。”很长一段时间,我对奶奶的这句话深信不疑。那晚,在沈丘乡下,临近大西洼的一个孤独小土屋里,奶奶的话语带着泥土的气息,煤油灯在木桌上扑闪着梦一般的光晕,我睁着一双小羊似的眼睛,审视奶奶躲在灯后的目光,奶奶就煞有介事地给我讲了这么一段故事。

  “那天啊,我背着大筐去西洼里割草。刚走到地头,就听见有小娃哭,我还在想,是不是我耳朵聋听错了,这大野地里哪来的小娃啊?我才割了一把草,又听见小娃哭,哇哇的,揪着我的心啊!我弯着腰找,顺着小娃的哭声。一看,你躺在一堆土坷垃中间儿,正舞胳膊弄腿地哭哩,好个白白胖胖的丫头片子,奶奶我欢喜得不行哩!我脱下褂子麻利地包上你,也不知道冷了,草筐、镰刀也不要了,奶奶我一口气把你抱回家啦!”直听得我眼泪哗哗地淌。从那以后,我就常跑去西洼看我的土坷垃父母,不再想念远在城里的爸妈。

  奶奶在生产队干活时,就把几个月大的我带到地里。奶奶说,因为我吃得太胖,她就把我放在大柳筐里擓着,就像擓着一只羔羊。我在筐底摇晃着,看天、看云,听一群下地的妇女说说笑笑。她们忙碌时,奶奶用一条红裤腰带拦腰系住我,拴在地头的柳树下。开始我还能听见奶奶的呼唤,渐渐的,就只能看到她们远去的背影。我自己跟自己玩,爬起来蹒跚地走,活动的半径是那条裤带,多迈半步就会被拉回。我跌坐在泥土上,小屁股礅得生疼,咧咧嘴却不哭,一个人用尿和汗和起泥巴来,很艺术的涂了一身,然后再细细品尝这自制泥巴块的美味。奶奶说,下工时她从地那头小跑过来,往往找不见树下的我,我仰面躺在泥土上睡着,浑身上下都是泥巴,像粘在地上的一坨泥土,只是小肚皮在不停地起伏。

  田边总有大坷垃静静地躺着,褐黄的土地泛着金色的温暖,土坷垃的间隙里总是生长着野花和草,像它的花环和长发,我喜爱着我的土地妈妈,躺在上面的时候,那温软和踏实像血液一样游进身体的每一寸地方。

  奶奶她们仍然在田地间劳作,我和伙伴们仍然在地头玩耍。不知蚱蜢也是生命,也会疼痛,总是把这飞来的朋友抓住,捏住两条细腿,让它们不停地磕头求饶,终于磕不动了,一条腿断在我的手指间,绿色血液粘在手上粘粘的。蚱蜢拖着残缺的身子爬进草丛,一条湿湿的爬痕隐在土里。一群蚂蚁排着队搬家,头上顶着比它们大几倍的白卵。我嫌它们太傻,就用小木棍把大米粒样的娃娃一个个挑下。蚂蚁们失魂落魄,它们寻找孩子的脚步一时纷乱。碰到空手而归的对方,相互碰一下失望的触角,又各自焦急地离去。终于在我的脚边,找见各自的宝贝儿,又欢喜地聚起,不忘排好整齐的队列。一个叫来顺的破小子,捏起小鸡儿就要朝蚂蚁队伍撒尿,被我一把推翻在地上,眼泪和尿水弄湿了他自己。

  土地上的孩子,喜欢在土地上劳动是与生俱来的。大人们驾着牲口犁地,小孩就捣腾着小腿散种,有时候双脚陷在深土里拔不出来了,险些把自己种下去。不知什么时候,我们手里多了镰刀,背上多了草筐。我柔弱的小手总是握不牢镰把,刀刃好几次划过草茎砍上自己的手背,有血滴在地面上噗噗作响。听见哭叫声的奶奶跑来,抓一把细土洒在伤口上,慌忙撕下衣襟包裹住。细土变成红泥时,血总能止住,伤口从未化脓发炎。泥土对泥娃来说,总是天然的良药。

  总能在田野里找到美味,“香娘娘”、“甜马炮”、“酸不溜”,都是我们爱吃的野果。在低矮的红薯地,一眼看到高挑的“野天星”,紫色的浆果小小的,绿豆粒儿似的缀满枝桠,星星般的数不清。我们一窝蜂地抢去吃,一把把撸着,指缝里滴着紫色汁水,忙塞进嘴里,酸甜在口中弥散。来顺最坏,把野果棵连根拔掉,扛着就跑,像偷了仙桃枝的孙猴子,我们就在后头撵,被红薯秧子纷纷绊倒,成了土娃。油灯下,紫色的嘴唇、紫色的舌头、紫色的双手,像中了毒的我总把奶奶惊得脸色发紫。那天,来顺娘的叫声像是中了毒。当时,我们一群娃儿正在地头啃玉米秆,咔咔地咀嚼秆里的甜味。我啃了半截不啃了,看见一条胖胖的小青虫探出脑袋,我有点恶心。来顺也不吃了,看着我说,他更恶心,我一看,他咬过的地方,一条小虫没了头,剩下的半截身子仍在扭动。正在这时,来顺他娘发出凄厉的叫声。妇女们从红薯地的不同方向朝她跑去,奶奶在田垄里摇摆着奔跑边说:“怕是要生了!眼看该临盆了还让来干活,这个该遭恕弥(惩罚)的秃子!”秃子是生产队的小队长。

  来顺扔掉甜秆跑向他娘,我们也跑过去,以为来顺娘得了紧病。西洼离村子很远,真是要紧的病,可能会抬不到村里。奶奶大声让我们走开,妇女们抱来草和红薯秧子垫在顺子娘身下,夕阳在来顺娘的叫声里,洇得天空血红。小娃柔弱的哭叫在田野颤抖,我想起奶奶讲过的故事,又一个土坷拉变成了小娃。回村的路上,我一路细瞅来顺娘的肚子,她一直鼓起的肚皮瘪下了,怀里多了个一路啼哭的娃娃。

  那小娃长到两岁时,村人再没有听到他的声音。一个毒辣的日头把麦地烤的滚烫的日子,抢收麦子的热潮同天气一样热烈。大人们的身影在麦浪里起伏,并不知道,一个小娃的身影像一块泥团滚进了泥坑。来顺的弟弟在地头晒得又渴又饿,他喊了几声娘又喊了几声爹,稚嫩的声音被麦浪打得细碎。他就歪歪扭扭地走到不远的水坑边。那天,奶奶和村人把那小小的埋体(尸体)清洗干净,用白布细细裹了,就在西洼地边挖了一个小小的土坑,我在人群的缝隙里,看见那小小的身子贴在潮湿的泥土上,小脸泥土般焦黄。

  来顺的弟弟入土不久,我和来顺他们都进了村里小学。小学校是泥土搭起的五间房,桌凳是泥土砌起的台子,我们伏在泥台子上念书,声音像是从泥坛子发出的,清新而古朴。一个知青老师在我们教室转了一圈,他摇头晃脑说:“泥房子,泥台子,里边坐着泥娃子。”

  七年后,我带着一身泥土和泥土的秉性来到小城。又一个七年,我又去了一座更远的城市。我身上的土腥味,即使坐在高楼里仍然浓烈,我讲课时的声音,总带着草根的颜色。

  回家的路始终漫长,村庄在我的视线里放大。脚下的尘土荡起又落下,我在尘雾里看见了儿时的伙伴。来顺从田垄里缓缓站起,腰成了一张无法伸展的弯弓,他手扶铁锨的模样像一塑泥像。


  阿慧,原名李智慧,回族,经名阿伊莎。1965年10月出生,河南省沈丘县人。中国作协会员;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;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。周口市作协副秘书长;《大河文学》杂志执行副主编。曾获全国第四届冰心散文奖(单篇);首届回族文学奖;第二届杜甫文学奖等。

编辑:张培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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