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品文字稿:
特稿丨“一朵花”谢了 “五朵花”又开
计梦瑶,一名26岁的女护士。
意外离世后,无偿捐献肝脏、肾脏和眼角膜。
她用生命完成最后一次救死扶伤。
生命如花,凋谢不过是为了衬映新生的跃动的鲜红。
1.意外
2023年6月21日。
夏至日。
天气异常闷热。
明天端午节。
本该有3天的假期,计梦瑶却没有。
作为一名护士,她很忙。
中午,她就和表妹约好,晚上去逛街,以此补偿3天的假期。
下了班,换下护士服,背上包。
她和同事们笑着说再见。
和平常一样。
所有的同事都记得她临别的笑。
计梦瑶是一个非常爱笑的女孩。
骑上电动车,出了信阳市中心医院的大门,表妹已经等在那里。
两个人一起出发。
计梦瑶的背包上,一只“玉桂狗”的挂饰摇摇晃晃。
河南省信阳市,一座背山依湖的普通中原城市。
从小在这座城市长大,她谙熟哪里有美食,哪里有漂亮又便宜的衣服。
到晚上,看时间有点晚,9点多的时候,计梦瑶给妈妈发了一条信息:和表妹在外面逛街,晚点回家。
妈妈回复:好。
妈妈不知道,这竟是此生接到计梦瑶的最后一条信息。
晚上10点多,计梦瑶与表妹骑上电动车回家。
一切如常。
如同她平时下了夜班回家一样。
直到一束强光突然从计梦瑶身后照射过来——
一辆轿车疾驰而来。
路人听到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然后是沉闷的“啪”的一声。
那是计梦瑶被轿车撞飞,又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。
当时,她后脑开裂,血流得捂都捂不住。
26岁的计梦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,血水浸湿了背包上刚才还摇摇晃晃的“玉桂狗”。
肇事司机匆忙驾车逃离现场。
2.救治
被送到医院的时候,计梦瑶已经没了血压。
医院的同事们都不敢相信,这个面部被撞得严重变形的人,就是几个小时之前笑着与他们道别的人。
父亲计军和母亲胡桂花是接到通知后来到医院的。
听说女儿出了车祸,他们脑海里蹦出来的两个字是——骨折。
路上他们还在想:不知道孩子要卧床多久。
到了医院,得知女儿躺在重症监护室里。
他们才知道,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得多。
肇事逃逸的司机第二天到交警部门投案自首。
计梦瑶的救治并不顺利。
计军和胡桂花每天都在希望与失望中反复煎熬。
信阳市中心医院住院部的九楼是重症监护病房区。
病房外面,走廊一侧,一张床连着一张床,有序地贯穿了整个走廊,这是病人家属休息的地方。
每天下午两点半到三点,是规定的半个小时探视病人时间。
家属们围在重症监护室门口,等待着护士叫名字。
每到这个时候,计军和妻子都尽可能地站在最前面,靠着门,他们觉得这样会离女儿更近一点。
计军常常想,医院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出院,为什么就没有他的女儿呢?
每次等到护士终于叫到他的名字。
计军赶紧穿上隔离衣,戴好口罩、帽子,套上鞋套。
计梦瑶住在2号病房,四周是玻璃幕墙,她就躺在玻璃房间里。
她曾经最爱的那一头美丽的长发被剃掉了。
面部还是浮肿的,浑身插满了管子,连接着各种监测仪器。
只有心电仪上跳动的曲线,显示着她还活着,昭示着一丁点微弱的希望。
她的枕边放着一个小型播放器。
播着计军和妻子录制好的话。
每天循环播放。
爸爸妈妈希望通过声音唤醒女儿,但愿奇迹发生。
有一天,探视女儿的时候,计军发现女儿的手有些干燥。
知道女儿爱美,他专门买了护手霜带过来。
这个50多岁的汉子,一边给女儿擦护手霜,一边一遍遍向女儿道歉。
他觉得,这么多年,没照顾好女儿,自己亏欠她的太多了。
计军是旅游大巴车的司机,常年在上海打工。
他痛恨自己,平时为什么不多陪陪女儿。
至少带女儿旅旅游,自己是旅游大巴车司机,却从未带女儿真真正正地旅游过。
起码应该带女儿去趟上海啊。
3.女生
事与愿违。
播放器里深情的告白和歇斯底里的呼唤,没能让奇迹发生。
多方救治无果,医疗专家小组不得不宣布计梦瑶已脑死亡。
得到消息的那一刻,计军和妻子无力地瘫坐在病房外的床上。
沉默片刻后——
爆发出凄厉的痛哭。
他们无法相信,26岁的女儿竟遭此厄运。
她那么漂亮,那么善良,那么爱笑,那么孝顺。
不是说爱笑的女孩儿运气不会太差吗?
女儿出事后,母亲再无勇气进入女儿的房间。
这是一个年轻女生的屋子。
“闺房”里,床上还摆着一件粉红碎花长裙——
是计梦瑶选出来,准备穿的衣服。
假如没有意外,她会在端午节穿在身上。
房间的柜子里塞满了衣服。
放不下,还专门买了一个大的衣服架。
计军说:女儿爱美,家里到处都是衣服,还有一些衣服放不下,在她奶奶那里。
奶奶还不知道孙女出事的消息。
她问过:梦瑶这一段时间怎么不来看我?
计梦瑶对奶奶很孝顺,每周一定会去看望奶奶。
奶奶家里的家具、日用品,不少都是计梦瑶工作之后用工资买的。
计军有3个孩子,奶奶最宠爱长孙女计梦瑶。
他没敢告诉母亲这件事,担心她受不了,骗她说梦瑶出国念书去了。
母亲很生气,埋怨儿子:这么大的事,提前也不和我商量。
计梦瑶的房间里,还有一只猫,安静地卧在床下。
计军说:它叫Kitty,是女儿养的,还专门给它买了保险。这些天Kitty有点“郁郁寡欢”,不怎么吃东西。
女儿出事之后,计军最常做的事,就是看着女儿的照片发呆。
他把计梦瑶的照片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床。
他说:女儿从小爱照相,不到一岁的时候,听到大人说要照相,就慌得不得了。到了照相馆,摄影师让她摆什么姿势,一学就会。
计梦瑶的眼睛生来就很漂亮,双眼皮,眼角微微上扬,像燕子舒展开羽翼。
计军说:像我。
(计梦瑶生前自拍照)
4.捐献
王莹莹是计梦瑶被宣布脑死亡后,出现在计军身边的人。
37岁的王莹莹是河南省许昌市人。
她性格开朗,爱说爱笑,胆子也大。
原本是郑州人民医院妇产科的助产士。
2015年,郑州人民医院成为河南省七家具备器官捐献和移植资质的医院之一。
医院成立了“OPO”办公室,王莹莹从助产士变成医院的“OPO”协调员。
“OPO”是国家卫健委统一领导下的人体器官获取组织的简称。
得知计梦瑶脑死亡的事情,王莹莹赶到了信阳。
给计军递上了自己的名片,这是她的日常工作。
当时,她并未抱太大希望,接触计军,更像例行公事。
从业8年,王莹莹经历了太多人间离别。
她知道中国人深受传统观念影响,器官捐献在很多人看来意味着“死无全尸”。
愿意面对公众,接受媒体采访的捐献家庭,更是屈指可数。
王莹莹没想到——
计家是个例外。
见到王莹莹的时候,距离计梦瑶进入重症监护室已经过去30多天了。
计军和妻子的心态也从希望变成失望,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:计梦瑶已经脑死亡,永远回不来了。
计军是瞒着妻子留下王莹莹名片的。
他知道,妻子无法接受这个结局。
背着妻子,他和王莹莹通了多次电话。
5.抉择
对于女儿的归宿,计军有自己的想法。
他觉得,与其让女儿就这样离开,不如让她的“一部分”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——
让女儿的眼睛依然看着这个世界。让女儿的身体依然能感受到冬的冷夏的热,秋的萧瑟。
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的时候,换来的却是胡桂花近乎怒吼的反对声。
这个朴素又善良的女人依然觉得,也许有一天,女儿会醒过来。
会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,大呼小叫地喊她:妈,我下班了。
然而,一次次检查结果,一回回探视情况,都把她推向了绝望边缘。
光芒一点点从这位母亲的眼睛里消失。
她知道,那个从小黏在自己身边的孩子,终于还是渐行渐远了。
善良的计军甚至告诉妻子——
捐献器官后,以后你想孩子了,就去看看她帮助过的人。
他们身体里,有女儿的器官啊。
彼时,他还不知道,由于我国器官捐献实行“双盲原则”,捐献者和受捐者之间永远互不知情。
计军永远不会知道计梦瑶的器官到底移植给了谁。
在计军的劝慰下,最终,胡桂花同意了丈夫的决定。
虽然做了决定,但对孩子,计军还是有愧疚。
作为医护人员,计梦瑶曾经和家人提过,假如自己不在了,她愿意把器官捐献出去。
她觉得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。
但是,女儿现在的状况,无法商量。
探视的时候,他对着女儿道歉。
他担心没有经过女儿同意,就擅自替她做主捐了器官,女儿会不会感到疼,会不会怪他。
(计梦瑶生日和父母合影)
6.仪式
7月28日。
台风“杜苏芮”登陆河南。
河南气象台发出暴雨蓝色预警。
这个风雨如晦的天气里,王莹莹接到了计军的电话。
电话里,这个男人用颤抖而坚定的声音说——
我们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,也同意媒体宣传报道。
王莹莹有一丝惊讶,从业的8年时间里,这是她经手的第一起河南省医护人员器官捐献,并同意媒体宣传报道的案例。
放下电话,王莹莹马上购买了郑州到信阳的高铁车票。
路上,雨点敲打着车窗。
王莹莹回忆着计军。
这是一个纯朴善良的男人,眼睛很大,看上去瘦削而憔悴,似乎全靠一把瘦骨头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。
他见人总是微笑着。
也总是道歉。
对不起,我妻子太悲伤,有什么事我们谈吧。对不起,孩子的事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。
……
计梦瑶器官捐献签字仪式是在8月1日举行的。
地点在信阳市中心医院的会议室里。
当地红十字会为了宣传器官捐献政策,在征得计军夫妇同意后,特意找来几家媒体。
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,看到“器官捐献同意书”的那一刻,胡桂花还是忍不住崩溃大哭。
她实在下不了笔。
那一刻,王莹莹的心情也变得复杂。
她有一瞬间以为这件事会夭折,她经历过不少家属看到“器官捐献同意书”突然反悔的案例。
最终,在计军的安慰下,胡桂花签了字。
由红十字会协调员见证,计梦瑶自愿无偿捐献肝脏、肾脏和眼角膜,成为河南省第2690例器官捐献者。
计梦瑶的身体器官,将挽救五位器官衰竭的病人。
随后,工作人员将计梦瑶的信息上传至“人体器官分配与共享系统”上。
几分钟后,系统会自动筛选出最匹配的患者名单。
几小时后,这几位“幸运”的患者将会接到不同医生的电话。
几天后,计梦瑶的身体器官将被移植到他们体内,成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。
7.分离
8月8日。
立秋。
天气却没有一丝凉意。
早上5点30分。
手术前,医院特意为计梦瑶准备了一场小型送别仪式。
计梦瑶的十多位亲属,聚拢在重症监护室门口。
计军望着病房大门,胡桂花沉默地坐在椅子上,平静得令人惊异。
随着时间推移,前来送行的医护人员越来越多,还有两个计梦瑶的高中同学,也来了。
六点半,医生推着转运车从病房出来。
送别的人拥上去,鲜花瞬间铺满了计梦瑶的身体。
胡桂花此刻像疯了一样推开搀扶她的人,扑到女儿身上痛哭流涕。
但是手术时间有限,王莹莹不得不打断所有人的情绪,示意把计梦瑶推进电梯间。
器官捐献手术在三楼手术室进行。
计军夫妇和亲属就等在手术室外。
一墙之隔——
手术室里,医生们先为计梦瑶默哀,向这位伟大的捐献者致敬,然后铺展开手术器械。
与此同时,计军接到了王莹莹的信息,信息只是数字——
7:06。
这是计梦瑶的死亡时间。
计军随身带着一个手提袋——
里面是为计梦瑶准备的衣服,秋衣、秋裤、毛衣,还有一件驼色的毛呢大衣。
这件大衣,是计梦瑶生前最爱穿的衣服。
他还特意为女儿买了金耳环和金项链。
他说:女儿那么爱美,想让女儿漂漂亮亮地走。
他反复查看着这些物品,生怕落下了什么。
胡桂花突然说冷,直哆嗦,计军为她穿上了一件本为计梦瑶准备的毛衣。
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计军打电话叫来了入殓师,不厌其烦地跟他说着怎么给孩子穿衣服戴项链。
入殓师是个50多岁的男人,有一双粗糙的手。
计军有点担心,他的化妆技术能不能让女儿漂漂亮亮、体体面面地离开。
大约一个小时后——
4名医生带着装有计梦瑶器官的运输容器从手术室出来。
胡桂花再次想要扑过去,亲属们无比用力地拉住了她。
所有人都知道——
医生一刻也不敢停留,他们要马上乘坐高铁赶回郑州。那些亟待进行器官移植的患者已经躺在了手术台上,准备迎接计梦瑶的器官。
8.葬礼
计梦瑶的葬礼是在一天后举行的。
葬礼上,计军说:好想和女儿吵一架啊。
真的!哪怕打一架都行。
计军不明白,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女儿。
她本应该在26岁的年纪,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,然后和心爱的人结婚生子……为孩子读书发愁,为婆媳关系苦恼,可能还会跟丈夫时不时吵个架。她还会气得回娘家,带着孩子。
可是,转念一想,比起死亡,计军觉得,在这个世界上,还有几个人带着计梦瑶的器官好好活着,这也够了。
现在,那只“玉桂狗”——
这只小狗,是出事当晚,挂在计梦瑶背包上的小挂饰,被血浸透了。计军拿回去洗了一遍又一遍,洗净晒干,挂在自己的钥匙串上,时不时拿出来看看。
虽然,这只小狗早已干净如新,但计军总感觉小狗身上还有湿漉漉的血。
他说,余生都会带着它。
假如,生命是一朵花。
计梦瑶这朵花凋零的同时,这世界上又有五朵花盛开。
一个生命离开的同时,浇灌了五个生命的根脉。
这个姑娘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。
这双在计军眼里“像我”的眼睛,是他捐献女儿器官的动因之一——
他想,有了女儿的眼角膜,那个人就会有计梦瑶一样美丽的眼睛,说不定有一天,他能在大街上认出这双眼睛。
他特别笃定自己能认出来孩子的眼睛。
捐献手术那天,计军小声地、反反复复叮嘱着王莹莹——
千万别忘了眼角膜。
(记者 刘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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